重回老屋：留住最后的回忆
每次，从南昌西客站进出，我很忐忑，总是要事先看看司机的脸色，生怕他不高兴，我家离火车站只有20多元车程，他会觉得，排了几个小时的队，太亏了。
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窥探城市的窗口，高铁站拉客不饱和，反映出南昌的外来人口少。这是一座留不住人才的城市，大学毕业生希望往外走，造成恶性循环。
南昌往南150公里，一个只有15万的县，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。本想去年十一回去一趟，怎奈父亲等不及，提前把老家的房子卖了。160平宅4.8万，抵不了北京房山区一平方米房子。
趁着春节假期，我驱车回到村里，父亲、妹妹和我一起。我知道，再次推开家门，那个熟悉的吱呀声，已经不属于我，但我还是想去看看，担心买家随时可能会把它拆掉。
他的脚下，原来是一间30平米的柴火间。他卖给了别人，叫价很贵，1000元／平方米。卖家不得已，因为不把它买下，它建房子的砂石料就进不去。他是值了，妹妹觉得我家亏大发了。
邻居大娘——也是我家房子的买家，见到我们来了，寒暄几句后，知道来意，拿着钥匙去开门。那把后门的锁，还没有换。
家里空空如也，除了一对掉漆的木椅子——这是父亲从南昌运回来的，他曾把上个业主剩下的家具视作宝贝。邻居也把它留下，也是觉得扔了可惜。在农村，很少人愿意花钱去买家具，基本都是将就着用，所谓是，缝缝补补又三年。
那个梯子还在。他侧放在客厅通往后房的门口。我是爬梯子的老手，时常不用手扶，或者只用单手，以彰显自己的能耐。我经常往上爬，是因为母亲把好吃的都藏在楼上，糖片、花生和饼干之类，放学回家，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到楼上饱饱地偷吃一顿。
不像现在的小孩，面对茶几上的一堆零食，腻得不吃。他们，生在福中不知福，连吃个苹果都要被骂着吃，所谓补充VC。我那个年代，从来不知道牛奶是何物，连包子都只是逢年过节才有。
那张老竹床还在，竖立在一根木柱前，它已经斑驳，中间很多竹片发黑了。夏天，我们姐弟三个都会去抢竹床睡，若屋外有凉风，父亲偶尔也会把它搬出去让我们高兴一会儿，但不会彻夜在外睡，担心露水伤身。躺在那里，我可以直面星空，不用仰望。
三根粗粗的麻糍棍，静静地斜靠着土砖墙。麻糍，是我们那的一种特产，将纯糯米蒸熟，放在石臼里用棍子碾。现在，已经很少人会用手工打麻糍了，街上卖的都是机器做的。我20多岁的时候参与过几次，很累人。这些麻糍棍是外公用茶树干做成的，密度大，很重，但打出来的麻糍好吃。
楼上留下最多的器物，是陶瓷罐和陶瓷缸，用于储物。由于南方潮湿，母亲在储物时会在底部放石灰石，用布盖上，然后在上面放糖片之类的吃食。小时候，我不太懂这是干燥剂，以为石灰是吃的，还咬了一口，幸好没吞下去。
那个大的陶瓷缸，是父亲用来做米酒的，我也很爱吃。每次在超市看到米酒，就很想买一罐，但始终觉得，味道没有那么纯正，没有那么绿色。
鱼篓还在。我家不靠大河，这个鱼篓其实很少用，20多年后看来，它显得还很新。印象中，我在10多岁的时候，随父亲用电瓶电过鱼，小鲫鱼居多，偶尔也电死过小水蛇。
另一个用处，是每年大队的鱼塘捉完鱼后，母亲偶尔会拿着它，陷在没腿的淤泥里摸鱼。现在，这种场面已不复重现，很多池塘都变成私人的宅，即便淤泥里有条鱼，人们也不愿意去弄脏一身衣服，特别是年轻人，估计绝大部分没有碰过活鱼，那种滑腻感和鳞片的质感。我也是一个抓不住鱼的人。
斑驳的墙上，还挂着一件“宝贝”。我暂且叫它“糖片框”，是一个用木条子做成的正方形，约莫3-4公分高。每年过年前，祖母和母亲联手用它给我们做糖片吃。糖片是用米糖和爆米做成，经过锅里搅拌后——需要把握好火候，放入筐里不断夯实，冷却后就可以切成片。它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多的零食，没有之一。
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楼板上，生怕哪块板子松了掉下去——其实，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。回想去过往的夜晚，老鼠肆意地在楼盘上奔跑，追赶时发出唧唧的叫声。这里，更多是它们的乐园。
小时候，我最怕下雨。如果风大，雨会从瓦片里倒灌。虽然父亲是泥瓦匠，但很少去屋顶修瓦，屋顶太高，很危险。如果有漏雨，他一般用木棍顶一下瓦，就这样挨过去了。现在，我住的顶楼房子，也遇到过渗漏，每次都让我温习了历史场景。
楼上留下的物品，让我穿越到20年前、30年前，它们留给我的，大多是美好生活。而楼下的那辆板车，它装过牛粪猪粪、稻谷等一切农用物资，瞬间勾起了对修地球的回忆。
我很纳闷，为何父亲没有把它当作废铁处理掉——它是纯钢做成，至少还能值几个钱。最初，我家的板车，是木制的，很笨重。后来实在是不能用了，父亲从工地上捡来一些钢板和钢管焊接了一辆。在90年代初，有辆纯钢的板车，也算是一个农村家庭实力的象征。
七八岁的时候，我和妹妹就随父母下地割稻子，一件最快乐的事情，是父亲会让我们坐在板车上推着走。偶尔，也会买一毛钱10粒的玻璃糖，让我们分着吃。但回来时，它满载着稻谷，我在后面用力推，帮父亲省力。在我18岁以后，我就抢着扛最重的谷包。其实，他比我大21岁，正值壮年。
最近这几年，我经常会想，当父亲在我现在这个年纪时，他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？长子正在努力考大学，他的母亲刚刚过世，他要顶着寒风和酷暑去养家糊口，等等。现在，女儿眼中的我，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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